春节，团圆是第一主题，也是重要情怀。但我要叙述的，却是一个苦思冥想要躲避春节回家的故事，它较清晰地留存在2009乙丑年春节，我的工作记忆里。我退休前是阜阳监狱的一名狱警，2008年，我被安排到新设立的监狱罪犯心理矫治中心任主任，这是一个担负罪犯心理咨询、危机干预、法律援助、社会帮扶多项业务职能的部门。2009年初的一天，我接到某监区警官李保利报告：在该监区服刑17年即将在春节前刑满出狱的罪犯许坤（化名）近期情绪异常低落，且向他人透露想通过违犯监规换个十天半月禁闭的处分从而捱过春节再出狱的想法，这显然很不正常，我及时安排中心二级心理咨询师刘金标对许坤进行介入谈话，了解问题症结，以便对症下药，通过刘金标耐心开导，最终使许坤敞开心扉，道出了其萌生荒唐念头的缘由。

许坤1963年出生在一个铁路工人的家庭，兄弟四个，他是老幺，自幼生性顽劣的他，十四、五岁时就开始打架、逃学、夜不归宿。不苟言笑且性格有些暴戾的父亲为他伤透了脑筋，气极了就免不了将其一顿暴打，可越是这样，许坤的反叛心理就越发严重，就这样，上完初中，许坤没再继续读书，而是与一帮狐朋狗友为伍，整日东溜西逛，经常寻衅滋事，83年“严打”，他被法院以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7年，那年他刚好20岁，父母及三个哥哥当时尽管对他非常气愤，但念其年轻无知，会经常轮流前往改造场所对其帮教探视。1990年10月，许坤刑满释放回蚌，在当时的政策许可下，其顶替父亲到铁路车辆段当了一名工人，此时，他如果接受教训，规矩做人，完全可以在工作岗位干出一番成绩，许坤也言之凿凿地对家人发誓不会再象从前，但刑满才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就伙同原在一起的狱友高某某深夜潜入当地一家药厂盗走氟哌酸胶囊20箱，价值32000余元，其间还受人之邀，持刀致一名与朋友有过节的人轻伤，归案后，法院鉴于其犯罪性质恶劣且系累犯，判处其无期徒刑。许坤的第二次犯罪，给家人造成了深深伤害，恼怒之下，都选择了对其弃之不问，因此，在阜阳监狱改造的17年间，许坤从来没有得到过亲情的关爱。时间愈久，家愈对他显得是那样遥远，就这样，他在监狱度过了与家人失联隔绝的17年光阴。随着年岁的增长，在监狱警官的管理教育下，许坤逐渐反思和悔恨自己的犯罪，由于改造表现良好，他先是从无期徒刑减为有期徒刑19年，其后又5次获得减刑6年另2个月。然而，当刑释回归的时间日趋临近，他不仅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激动，相反，思想负担却极为沉重。因为就在前不久，一个同是蚌埠的罪犯老乡在同家人会见时无意间传递了一个让他颇感意外又十分悲伤的消息：他的父母在近三年内都已分别过世了。父母是他对家的唯一和最大的牵挂，可是父母竟没能等他回去当面表示忏悔、乞求原谅，许坤十分伤心，同时不免对几个对其不闻不问的哥哥心生怨恨，在他们心中似乎这个弟弟已不存在，包括父母离世这么大的事情居然都不写信告诉一声。许坤出狱那天正是中国传统的节日——祭灶，在外的人们这个时候只要有可能就会朝着回家的路奔去，可哪里才是自己的家呢？强烈的自尊告诉他，就是外出流浪也绝不去哥哥那儿，未来的生活对于他来说就象是一个黑黝黝的洞，残余的一点生活热情眼看要被这黑洞吞噬。许坤酝酿着在出狱前捅个纰漏，弄个十天半月的禁闭处分，捱过春节到正月十五前后才出狱，然后，走到哪步算哪步。

一个从犯罪泥淖里刚刚爬起，正要鼓起生活风帆重新启航的人，我们不能漠视其因被亲人抛弃而徘徊于人生的十字路口，或将重新滑入违法犯罪的泥潭。我多方查询打听到了因拆迁原住址已变的许坤家庭现在的街道派出所，把情况向他们进行了沟通，在派出所的协助下，我联系到许坤的二哥许亮（化名），告诉了他其弟弟即将刑满的消息，希望他同家人商量一下，能从对许坤及对社会负责的角度，敞开胸襟接纳悔罪自新的弟弟，同时，愿意为他们兄弟之间弥合久违的亲情牵线铺路，尽力做好许坤的思想工作。通过我的一番真情打动，在电话另一端的哥哥虽然没有将弟弟彻底拒之门外之意，但从通话的语气中，感到他最担忧的是弟弟今后的生活出路问题，因为他不知弟弟坐了这么多年牢，现在有何在社会生存立足的能力。关于这一点，我告诉他，许坤在监狱的劳动改造中已经有近10年的制衣机工熟练操作经验，凭着他过硬的技术，年后找份工作应该不成问题。哥哥那边沉吟半晌来了一句：“不可以在监狱留场就业吗？”言外之意，还是不太乐意弟弟回去呀。

一边是弟弟的返家之路迷惘，一边是家人接纳的态度扑朔，如果仅仅就这样对许坤按期释放了之，我总觉得是我们的责任没有尽到。当然，我也对许坤哥哥的顾虑表示理解，因为几个哥哥各自有着自己的家庭，谁来保证和安排许坤以后的生活？如果没有生活出路，许坤对于哥嫂无疑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距离许坤出监只有三天的时间了，这天走在路上，路边矗立的一个大型广告牌一下将我吸引住了：15日至17日，阜阳市在开发区举办大型农民工返乡招聘会，共为应聘者提供3万多个就业岗位，其中不乏有一些本地及江浙等地的服装加工企业，这对于许坤这个比谁都急于马上获得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的刑释人员无疑是个机会，但等许坤19日刑满出狱，招聘会也就落幕了。我立马拿定主意，请示上级批准在招聘会结束前，带仍属服刑人员身份的许坤到招聘会参与应聘，在监狱领导的支持下，我草拟了书面请示报省监狱管理局，很快，就接到了省局“同意”的电传批复。时任阜阳市颍州区社会与劳动保障局的魏征局长，获知了许坤的特殊情况，表示一定负责联系协调做好他的谋生就业事宜，魏征说，做好刑释人员的安置帮教工作也是他们职责范围内的事情，理当义不容辞。通过魏局长牵线搭桥，江苏海门的一家服饰公司决定接纳许坤去他们那里就业。

17日下午，就在阜阳返乡农民工招聘会即将闭会之前，监狱警官带许坤赶到招聘会现场，等候在那的魏局长将许坤的资料登记在册后告诉他，如果确定下来，即可在农历初八从阜阳乘坐颍州区社会与劳动保障局包租的大巴专车前往海门上班。这时候，许坤那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事情进展到这里，许坤哥哥那边的担心可以打消了，但许坤却难以摆脱因长期亲情阻隔而给他带去的惧怕见到家人的心理。依然表示不想释放后回去和哥嫂及家人们团聚，对此，我们决定对他一帮到底，送他回去，一来为了防止许坤真的流落街头，二来也是为他们亲情重牵搭桥铺路。19日，许坤释放这天，我和另外一名同事驱车带许坤踏上了返乡的路。我电话联系了他二哥，约定到其辖区蚌埠市胜利路派出所会面，当天下午3点左右，弟弟终于见到了整整17年另17天未曾谋面的二哥，起初，两人都有些尴尬和局促，后来还是哥哥主动张开宽厚的臂膀拥抱了弟弟，并用手掌在弟弟肩头抚摸拍打了几下，一切尽在不言中。毕竟是血浓于水，陌生感瞬间消失。在派出所民警的热情招呼下，他们坐下来简单聊起了家事，从哥哥口中，许坤还第一次获悉，60岁不到的大哥也于去年因病离世。家庭发生的如此变故让他唏嘘不已。谈到父母和大哥在弥留之际其实心里都非常牵挂许坤的时候，哥哥的声音哽噎，眼圈变得通红，弟弟更是羞愧地深深地埋下了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临别时，许坤二哥握住我的手许久不放，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表示，过去是因为恨弟弟不听话，但家人不念骨肉亲情做得也的确过头，现在只要弟弟真诚悔改，他和在铁路工作现正忙于春运的三哥今后一定会善待许坤，尽力帮助他走好以后人生之路。有了哥哥的这番表态，我的心里舒了一口气，也踏实了许多，总算大家的努力没有白费。大年初一一大早，许坤从蚌埠哥哥家中给我打来了拜年电话，表示了感谢之情，他说，如果不是监狱警官工作如此细致，做出周到安排，他真不知道今年的春节他会在哪过，也真不知道今后的路他会如何走，现在，家人的关爱让他重新体验了亲情的温暖，让对以后的生活有了足够的信心和勇气，那语气，已经全然没有了几天前的那份消沉和有气无力。同时，许坤顺便告诉说，在哥嫂们的张罗联系下，已经为他在怀远县找到了一份在养鸡场的工作，为的就是让他离“家”近一些。他请我转告魏局长，也谢谢他的关心，他为自己的“违约”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我告诉说：其它都不重要，大家希望他走好今后人生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转眼间，十一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如今的许坤经过那年与家人的春节团聚之后，是否真的实现了人生的华美蜕变、浴火重生。不知现在生活得怎样？作为当年在其人生的重要关口助力一把的我，愿意在此时送上一份真诚的祝福！ 注：配图系作者所摄但与本文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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