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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民声] 广西来宾遇险记

 

2004年9月,我乘上一列绿皮车,驶往一千多公里外的目的地时,并不知道这将是一次神奇而又充满惊险和刺激的旅行。

 

列车“咣当咣当”十几个小时,停在了南国广西的一座叫做“来宾”的城市。我将肿胀的双脚塞回鞋子里,拖着行李下车。十多个小时的硬座,让我的双脚至少又“长”出一码来,我只好踩掉鞋跟,将脚褪出一些,否则无法捱过整个旅程。

 

走出空调车厢,又热又粘的空气扑过来包围了我,我浑身立刻像是涂了一层胶水,虫子被裹进了蜘蛛网一样难受。家乡已经凉爽,这里的亚热带气温还接近40度。

 

车站设施灰暗陈旧,显然这不是一个富裕的地方。转过地下通道的弯,阔叶的,和细高冲天的热带树迫不及待地从出站口冲进我的眼帘,向我展示南国的风情。

 

“朝阳!”,我拖着行李箱刚在出站口站定,家旺就在铁栏外发现了我,朝我高扬起手。满脸的笑容里,自然都是重逢的喜悦。

 

家旺,我的好哥们儿。一年前他告别我,说要去广西发展,说他早年来到广西的哥哥“已在那里闯开了一片天地”。

 

期间家旺打过几次电话,洋溢着得意地说在那里混得不错。

 

“好啊,出息了啊你!”我一边羡慕一边祝福。

 

上个月,家旺再次打电话,说那里商机无限,他哥在几家大医院都有过硬的关系。他单把医院挑出来说,是因为我的一个亲戚做医药代表,我就问过家旺可能打进去那边的医院。

 

“过来看看,会让你有丰富收获!”家旺的电话里,希望在向我招着小手。

 

家旺的话,我自然深信不疑,从前我们在风雨里一起握紧手,也在阳光下一起欢笑,我们的友情真挚得如同一眼清泉,热烈地如同一杯醇酒。

 

尽管家旺坚持给我拖着行李箱,一个多小时后到达一座小区时,我还是上下衣服全粘在了身上。我们在烈日下的街道上像毛毛虫一样紧赶着倒腾脚步,鼓足勇气在蒸笼一样的公交车里挤上挤下,那种滋味真是难受。但家旺没有叫出租车,我也不好说啥。

 

土里土气的建筑,杂乱的环境,都告诉我这是一个低档次的小区。家旺说这有哥哥的一套闲置的房子,供他暂时居住。

 

在某栋三楼的一户门前,家旺放下了行李箱。推门进入,客厅里的四五个人热情地起身欢迎,家旺说都是朋友,专门邀来迎接我。我放下东西,以为该去饭店给我盛宴接风了,家旺和他老婆却亲自下厨,呯呯哗哗沙沙地开始洗菜切菜炒菜。

 

呯呯哗哗沙沙一阵子,家旺招呼大家落座。七八个人,桌上只有约十个菜。一盘烧鱼、一盘螺蛳,其余皆是素炒青菜或凉拌菜。桌中心定量地摆着几瓶啤酒。

 

家旺咋变得如此小气了?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非常失望地草草吃了饭,我暗暗想。

 

屋里非常简陋,这么酷热潮湿的天气,竟然连空调都没有,一只落地风扇站在客厅中间,有气无力地摇着头嗡嗡叫。

 

“那家医院离这远吗?”我离开饭桌在沙发上坐下来,问家旺。来前我和家旺约定,先跟医院的相关人员见个面。

 

“不着急,喝茶休息一下。”这时,一个戴眼镜的人过来插入我和家旺的中间。吃饭时我们邻座,挺热情一个人。

 

“这里有一项国家级的项目,我给你介绍一下吧。”他说。

 

他在我对面坐定,从鼻梁往上推了推眼镜,然后,纯资本运作、国家对广西经济的促进政策,以及侧面扶持、正面压缩、低调宣传、暗箱操作……一连串的术语从他嘴里飞出来,滔滔不绝。

 

他既像一个经济专家,又像一个根本啥也不懂的人,以至于有意举出一些高深的理论,却解释地驴唇不对马嘴。

 

我没兴趣,不懂,也根本不想懂,我只出于礼貌地“嗯嗯啊啊”着敷衍,心里想着的是那家医院。

 

本以为只是打发时间的闲聊,却漫长得似乎没有头。被迫听无兴趣又插不上话的“摆活”实在是一种折磨,在心中似有一百只爪子在挠时,“眼镜”才以“加入这个纯资本运作项目,人人都能发大财!”,作了一个颇为诱惑的结尾,然后停住了嘴唇。

 

很厌恶,却也不好发作。见他满嘴角的白沫停止了翕动,我赶紧递过去水杯,也想趁机长舒一口气。今晚能不能与医院接上头?我想。

 

“我来跟你讲一讲‘五级三阶’制。” 一个头发梳得油光光的中年人却迅速过来,与“眼镜”交换了位置。他开门见山,手里竟然还拿着纸笔计算器。

 

究竟什么情况?这些是什么人?问号像金鱼吐泡泡在我心里一串串升起来。

 

借着刚才“眼镜”铺开的政策、形势,“油光光”拿起计算器,“啪啪”按着数字键,竟然为我规划起迅速步入富豪行列的前景。他先是伸出一根小拇指,告诉我只需先投入3800元,然后他又用两只胳膊拼成一个大圆,说我再动员3位亲朋加入,就能一起发大财了!

 

一切都明了了。

 

早已在媒体、网络上被揭露得如同马路上的一堆大粪的传销,如今我竟然稀里糊涂跌了进来。

 

我抬头寻找家旺,他已悄悄地消失不见。

 

“油光光”看出我的心思,“不要怪你的朋友,他用‘善意的谎言’,其实为了你好。”他说。

 

“比如孩子病了,妈妈带他打针,会骗他说‘不疼’,妈妈的谎言只是想让孩子早日康复。”另一个男人非常文艺地说。

 

“有一天,你还会感激你的朋友。”另一个女人满含柔情地说。

 

这么的荒谬,竟然严肃而又正义地从他们嘴里描述出来,我憋着满肚子火都想要笑出来。

 

我故作镇静,心里却着实有些慌,电视里那些暴力镜头在我眼前闪现。但没有按剧情发展进来几个打手,也没有人要我交出身份证和手机,这使我稍稍放下心。

 

“你一定以为这是传销,不是的。传销是骗人买商品的,所以国家要打击。我们是‘纯—资—本’运作。”那个扎着马尾辫约30岁的女人,一字一顿地崩出“纯资本”三个字。

 

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传销有商品,所以是骗人;这是没有商品的“纯资本”,所以不是骗人。

 

一个一直在旁边不吱声的花白头发的老者也瞅空加入进来,他从上衣口袋里甩出一本红皮的本本,用力朝我抖动,触了电似的,“你瞧瞧,我是退休的工商所所长,我还能被骗?”

 

但凡不是脑残,都能明白,传销就是一座金字塔,塔基里数目众多的猪们一边给上层贡献着火腿,一边梦想着有一天也爬上去。这样低级的数字骗术,为啥能蒙住那么多人?我真的纳闷。但对于我简直就是侮辱智商。我忍不住,从“油光光”手中拿过计算器。

 

“中国的人数总是有限的,就假设这个一而三、三而九的几何裂变能够畅通无阻,全中国人都加入进来根本不消两个月。”我戳着计算器说。

 

“那当最后一层中国人进来后,他们怎么办?难不成还去发展外国人?”

 

我把手中计算器的数字给他们看:“这11亿多就是最后一层人,也就是金字塔的底层。”

 

这一招显然超出了他们预设的话术之外,先前的滔滔不绝都卡了壳。谬论当然经不起推敲。

 

我坐在一只藤沙发椅上,五个人呈半圈围住我。我看看窗外,天已经暗下来,而这场“洗脑”是从午饭后开始的。

 

家旺回来了,“眼镜”“油光光”和“工商所长”起身告辞,看来他们是专门为我而来的“洗脑师”。

 

看到家旺躲闪的目光,我一肚子的火被压回了嗓子眼。跟随他到另外一个房间,他的老婆、女儿都在。

 

“朝阳哥,这的确是一个好的门路,不然我哪能把家人都带出来。”

 

说到“好的门路”,家旺两眼放光,脸上的愧疚又换成了对我执迷不悟的痛惜。

 

我的恼火无法发出来,我知道家旺不是有意把我拉入陷阱,他是一个可怜的被洗脑者。

 

我把我的理论又给他仔细讲解。他“嗤”的一声笑了,“我的上面有人都开上了宝马!”他说。

 

我们暂搁争议,聊起了“组织”生活。这一聊,几乎惊掉了我的眼球。

 

这里竟然是一个科学设计、严密管理、纪律森严的组织体系。比如在生活上,有二十条纪律,包括不许看报纸电视、非招待新人不许吃肉喝酒、抽烟5元以下、不许打探其它支脉的业迹……

 

这些奇葩的“纪律”,还都有堂而皇之的附注。比如不许看报纸电视是要心无旁骛做事业,生活俭朴是磨炼意志,不许相互打探业迹是自力更生。

 

我暗自好笑,得是什么样的智商才能被这些鬼话迷住心窍。比如要求生活俭朴,显然就是压缩生活成本,防止很多人短期内经济崩溃而失去稳定。家旺说,他们包括房租、水电、伙食,每天每人的生活成本不超过4块钱!我蓦然感到愧疚,中午那顿让我不满意的饭,已经是他们奢华盛宴了。

 

他们以“家庭”为基本的生活单位,由一名“家长”负责管理,监督执行纪律。家规森严到有成员串门吃饭,都要缴纳伙食费。

 

这套体系的设计者还真是个高手,他能让这么多人一边甘心奉献出自己的财富,一边还努力为虎作伥,一边过着猪的日子,一边感激涕零组织的赐予。

 

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气温也低了许多。家旺说带我去公园逛一下。

 

走进一个镌刻着“来宾公园”四个大字的高大的石门,豁然映入眼帘的情形,让我惊得头皮发麻。

 

乌压压全是一堆一堆的人,布满公园的各个角落。有的在高喊励志口号,有的在讲解下午我听过的内容,有的热泪盈眶感激“组织”给了自己一条光明之路。一张张面孔扭曲着,双眼放出绿光,嘴角几乎要淌出长长的涎水。我想起了美国的僵尸电影。

 

尽管有家旺可以壮胆,在密麻麻的鬼影憧憧中,我还是心惊胆颤。

 

“这是市公安局的大楼。”家旺透过公园的树顶指给我看百米外的一座建筑。“谁敢在公安局旁边做非法活动?”

 

在刚才来的路上,两边的店铺里销售着各类显然是给传销人员量身打造的床、凳、餐具等一应生活用品,显著的特征是:简单便宜。电信、银行针对传销人员也有特殊政策,家旺这样跟我说,我相信是真的。

 

这样的组织竟然大摇大摆在这里生存数年,还愈滚愈大,我想可以断定,当地政府是在睁只眼闭只眼。10万传销大军在这里生活,和源源不断地产生大量的资金流,对于贫穷的来宾无疑是笔不小的财富。

 

对于政府的半推半就,传销组织自然心照不宣默契配合,他们严格管理,免给地方治安添麻烦。之所以不暴力胁迫,其实是他们“长治久安”的精明。

 

和家旺回到“家”,“家人”们也都回来了。我得到优先洗澡的待遇,却没有热水。我打着激灵钻进冷水下,冲洗掉糊住毛孔一天的油泥,舒服得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

 

但走出来立刻又被燥热包裹,这怎么睡?

 

他们便没有我的待遇,要两三个人一拨地洗,因为有近三十个人在排队。洗了澡,各自拿了凉席打地铺,三个卧室加客厅,每间房一溜排开七八个铺。电风扇不够每房一只,于是纸扇哗啦哗啦响成一片。

 

吃了晚饭才洗澡的。晚饭是白粥加咸菜,难以下咽,他们却香甜地大口呼噜,像极了一群猪。

 

睡前,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流心得,也有新人虔诚地坐在老人面前聆听教诲。一张张疲惫加菜色的脸上,闪耀着希望。

 

我必须立刻脱身。每天上午有一趟开往阜阳的车,就跟家旺说明天就返程。家旺现出失望的神色,我突然感到心酸,可怜的兄弟!但我劝过了家旺,他却反过来说:“哪怕你再待几天看看,就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我长吁一口气,庆幸终于没发生什么事时,惊险就在这天夜里上演了。

 

夜深的寂静里,只偶尔响起呓语和轻微的鼾声。我躺在几张地铺之间,却无法入眠。突然,一阵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响传来,我循声看去,卧室的门锁竟然自己在慢慢转动,与鬼片里演的一模一样!

 

我惊坐起来,在黑暗里瞪大眼睛盯着门口。“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借着电风扇按键的微光,我看清竟然是那个女人。女人显然蹑手蹑脚欲走进来,却与我瞪大的目光相遇,也是吃了一惊,便停住了身子。她靠住门框,朝我招手,满脸媚惑。

 

我浑身发毛,脊背发凉。我冲她摆手,她却执着地靠在那里盯住我。我索性翻身朝里睡下,心剧烈地怦怦跳。约莫半分钟,传来她退出房间和轻轻关门的声音。我侧起耳朵听,外面有不止一个人的轻声说话和脚步。

 

我赶忙拿出手机拨通家旺,手机里响起拨号声,却没有人接,也没有从哪个房间传出手机铃。家旺是出去了,还是设了静音?我盯着房门,恐慌抓住我的心。拨号自动断掉了,我按键重拨,再断再拨……家旺终于接了,我听到他开门走出来,然后,安静了。家旺进来我的卧室,说:“没事的哥,放心睡吧。”

 

次日一早,我就起身。他们也都起来了,小学生一样坐成排,上晨课。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有几道目光在刺着我的后背。我悄悄拿起茶几上一把西瓜刀塞进我的包里。谁能知道这些被魔鬼附体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家旺送我到车站,要给我买票,我看感觉到他的诚恳,但我谢绝了。我已不生他的气,心里只被心疼塞满,家旺是一个很好的兄弟,诚恳、义气、豪爽、热情。

 

家旺跟我说,夜里发生的事,是他的“同事”们想帮他“留住”我,是好心。

 

包里的刀在过安检机时被搜了出来,我解释说担心有传销人员追我,那位安检员竟然没有追问,拿起刀看了看,又递还给我。显然他清楚这里发生的事。

 

尾声

踏进车厢,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我的对面坐着一个阜阳口音的人,五十来岁,胡子拉碴,长期艰苦劳作的痕迹藏在黑红的脸膛里。他用颤抖的嗓音给家人打电话:

 

“我马上到家,先把家里的粮食、猪卖掉,一起过来,有大钱赚!”

他颤抖的声音传出半个车厢,激动使他的身体在座位上不安地蠕动。他似乎还想矜持一些,但兴奋在面皮下按捺不住地浮上来又沉下去,沉下去再浮上来,以至于好像得了面部痉挛症。

 

旁边有人说:“你被骗了!”他轻蔑地冷笑,我便没有再吭声。

 

为什么总有人相信天上可以掉馅饼?所以那些期望不劳而获的人,我不觉得值得同情,他们同骗子同样的可恨。

 

不久,传来广西加大力度取缔传销的消息,据说强制遣返数万人。我没有再得到家旺的消息,他一定是惭愧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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